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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7章 問此間(二十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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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先,心魔感到瘙癢。

癢意從心口綻放、迸發而出,一開始,只是泛著暖意的淺淺一層,很快的,這就進化成了野火燎原的灼燙,使他感到無比狠毒潑辣的痛楚。他的半邊身子好像麻了,另外半邊身子,則浸泡在一時刺骨、一時沸騰的海水裏,他想哀嚎,卻不能發出絲毫聲音,他要掙紮,也不得半分動彈。

好疼、好疼……好疼啊!

心魔瞪大眼睛,直楞楞地盯著劉扶光,他的瞳孔忽大忽小,呼吸亦急促不堪,他想說些什麽,嘴唇顫顫蠕動,又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氣音。

見他木雕石塑般地立在那,劉扶光放下碗,慢慢起身下床,走近他跟前,忽地微微一笑。

至善的寢殿裏,終年高懸著明光大振的寶玉靈珠,即便在一天最為晦暗的黃昏,室內仍然燦如白晝,能纖毫畢現地顯出任何飄飛的細小灰塵。這樣刺眼輝煌的光芒,映照在劉扶光的面容上,不過加倍放大了他神情中的每一個細節——他嘴唇的弧度,稍微彎起來的眉眼,他眼眸裏的光彩,那點小痣便如凝固的深色胭脂痕,萬分動情地點在所有人心間。

他的美全然無理,像極了數不到盡頭的星辰,聖潔得幾乎魔性……不會有生靈可以承受這種溫柔,人不能夠,神更不行。

一旦取得最初,也是最重要的勝利之後,心魔就反覆思考過很多遍他的計謀。

假使站在局外者的角度,覆盤整件事,心魔必須得說,作為至惡本身,晏歡實則沖動愚蠢到了極點。

真仙先叫他與劉扶光有了紅線姻緣,做成了一對天地見證的夫妻,而後,他又按捺不住被蒙騙的怒意,以及超脫束縛的貪婪,魯莽地下手殺害劉扶光——從至善墜下鐘山之崖的那一刻,辜負虧欠的因果,晏歡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逃脫了。

果不其然,等他回過神來,不管是缺損之“道”給他的痛苦也好,體會到至惡至善的深切機緣也好,還是知道劉扶光對他的愛始終真實也罷,辜負姻緣的業力反噬也罷……內力與外力一齊推波助瀾,真的將至惡逼瘋了六千年之久,同時催生出了他,龍神的心魔,在痛不欲生的折磨裏,同樣被淩遲了六千年之久的心魔。

不過,他也沒什麽好笑話晏歡的。因為愚蠢是一種惡,輕率草莽同樣是一種惡,身成諸惡合集,晏歡落得今天的下場,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
只是理解不意味著寬容,數不清多少次,心魔在暗中磨牙吮血地籌算。

——只要回到一切尚未發生之前,回到那些老不死的真仙還沒動心思聯姻,把至惡至善聯結在一起之前,事情就是還可以挽回的!此刻晏歡龍心已失,我若來個偷天換日,將身份將與他徹底對調,又有誰能發覺出來?待到時光流回過去,便是本尊代替我消失於世,而我則加冕登基,成為不受至善擺布的龍神。

到了那時,我再將至善捏到手心。無論善惡、黑白、清濁、陰陽……盡歸於一體,我便是至怖至偉的化身,何等尊榮傲岸,也不枉白受六千餘年的淩遲酷刑了!

計策想得滴水不漏,可他唯獨不曾料到劉扶光這個意外。

心魔奪舍了本尊的軀殼,然而,沈溺於積年累月的幻夢,這具身體從頭到腳,連根頭發絲兒都對劉扶光的一舉一動敏感至極,他再強忍自持,又能忍到哪兒去?

許是他長久地不說話,劉扶光慢慢擡起一只手,攤開如玉的掌心。

“你曾經說過,”他開口,“但凡我要,你就會給。如今,這承諾還算不算數?”

心魔無法言語,他說不出話。

龍的原形無比龐大,早在古神橫行的時代,十一龍君統治八荒,持握兩儀,將天地和日月都視為自己的掌中之物,而晏歡身為後嗣,又是唯一遺留的神祇,其力雖不及先輩,仍然是能夠肩負大日的黃道巨龍,一滴血就能落成一片海洋。

現在,他在發抖,在戰栗。他的每一滴血都暴沸了,每一根骨頭也發出嘶啞的尖叫。

他蟄伏數千年,神勞計絀才竊得的龍心,這時也如即將破滅的巨鐘,每跳動一下,都像要崩斷心脈一般用力。

他忽然覺得非常虛弱,心魔感到絕端的恐懼,置身於這樣的吸引力,這樣癡迷與妄戀的風暴之下,他的神魂渺小如一粒塵土,他幾乎就要雙膝下跪……他想顫抖著縮成一團,縮進不見天日的角落,想用數不盡的觸肢牢牢纏抱住自己,他甚至想要哭泣哀求,雖然他無話可說,更不知該求些什麽。

心魔的目光,凝固在劉扶光的掌心。

好長一段時間,他呆呆地盯著它,不敢望向別處,更不敢閉目不看,直到他視線偏移,看見從手腕往下的肌膚。

袖口寬松,劉扶光稍一擡手,便露出其下一截小臂,以及小臂上交錯蔓延的深色疤痕。望著它們,心魔突然遲鈍地發覺一件事。

——這只手在發抖。

抖動的幅度十分輕微,難以被人發覺。心魔慢慢地擡起頭,他下意識地找上了劉扶光的眼睛,要在那裏尋找答案。

迎著他的目光,劉扶光的表情沒有變化,仍然是平和自若的一張臉,只有他的神情,他眼眸中透出的光彩……心魔與他對視一剎,已然捕捉到了至善瞬間的躲閃與退縮。眼睫微顫的幅度,便如蜻蜓點在水面的漣漪。

頃刻間,心魔先是楞怔,繼而醍醐灌頂,一下頓悟。

和他一樣,劉扶光也在害怕!至善不是運籌帷幄、胸有成竹的,他是在虛張聲勢。或許在劉扶光心中,他一直不曾從遇害身死的陰影中走出來……面對晏歡的時候,他始終是那個被拋下鐘山山崖,躺在崖底,活活承受著鼓獸撕扯的可憐蟲。

殘害背叛之苦楚,六千餘年躺在冰冷棺中的如死寂寂,被迫與摯親生離死別的遺恨……這些東西深逾血海,豈是晏歡說悔改、說彌補,就能悔改彌補得了的?

劉扶光不是不在乎,他只是深刻領會了痛的滋味,以致太過後怕,因此連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,都無法在晏歡面前顯露出來了。

他的內心徘徊著一只夾著尾巴、畏於強敵的鬣狗,這一刻,這只卑劣的野獸,終於敏銳嗅出了對方隱在深處的新鮮傷口。

過度的恐慌,逐漸在心魔的眼神裏褪去,他有了底氣,又能得心應手地駕馭這具軀殼了。

原來,你亦是強撐著與我談條件的,心魔想,既然如此,我又何必懼怕?

他這麽想著,臉上就不由露出了再謙卑和順不過的微笑。

“算數,怎麽不算數?”學著本尊的口吻,他堅定有力地承諾,“我就是死了,也不會違背對你的承諾。只是你身體未愈……就算取回了元神道心,丹田也經受不住。扶光,我真擔心你……”

停頓一下,他再竭力模仿晏歡的語氣與情態,顛三倒四,作出滔滔不絕的癡妄之語:“更何況,你終於肯對我開口了,你不知道,我心裏實在歡喜得要命……”

嘴上說著這些話,心魔卻沒來由地覺得乏味。

橫豎他不是真的要跟我講話的,他眼中看的是晏歡,他的話語和聲音,亦為了晏歡而發。

沒意思,沒意思透了。

劉扶光定定瞧著他,神色間像是確定了什麽事。

“你看著我,”他笑了起來,“我又不是在對別人說話,你應該看著我。”

瞧著面前的“晏歡”,劉扶光流露出的表情,便如他昔年尚為龍神道侶時,常常對晏歡露出的笑容一樣。

不過,他畢竟許久不曾這樣笑過,一開始,難免笑得有些不大自然。

這話仿佛意有所指似的,心魔不禁大震,下意識擡頭,望向劉扶光的眼眸。

莫非讓至善發現了?他不住胡思亂想,雖說至善的雙眼看得清世間一切幻象虛妄,可我本和晏歡同出一體……

一切思緒戛然而止,心魔睇視劉扶光的面容,他是一尊石雕,唯有僵立在原地。

劉扶光在笑。

心魔好像也被這個笑容分成了兩半。

一半的他在看到這個笑之後,就完全垮了、毀了,稀釋成了一灘無可救藥的爛泥。他願意放棄所有,只需倒在至善的懷裏,讓他用雙手抱著他、捧著他,好讓他重新變作世間最幸福的東西。因為他要這種毫無保留的愛,哪怕就此淪為天底下最卑微下賤的塵土,他亦甘之如飴。

而另一半的他則在歇斯底裏地哀嚎。這個笑讓他想摳瞎自己的眼珠,拋棄自己的皮囊逃生。因為他要不起這種毫無保留的愛,這不是他可以擔負的重量和溫度。

“那你打算什麽時候還給我呢?”至善的嘴唇張合,發出心魔無法辨認的聲音,刺耳的、悅耳的,震如雷霆的、輕如微風的,“還要過多久,你才能兌現你的承諾呢?”

劉扶光在看著他。

——他看到了他,至善正在看著他。

就像直面熱烈的太陽,心魔無法承擔這樣的炙烤,他必須遠離這裏,遠離這個存在……他受不了,他真的承受不了!

心魔流著熱淚,跌倒在地上。劉扶光吃了一驚,不等他再說話,“晏歡”已然泣不成聲,他倉皇地發著抖,掙紮著變出漆黑的龍身,於半空翻滾擰旋,頭也不回地逃了。

·

自那日起,“晏歡”便沒有在同劉扶光碰過面。

不過,他雖然躲著劉扶光走,湯藥倒仍舊一碗不落地送到劉扶光的寢殿。他不在,劉扶光更樂得省事,起碼不用找機會偷偷倒藥。

情況顯而易見,此“晏歡”非彼晏歡,而是一個極其逼真,逼真到讓人看不出破綻的冒牌貨,那麽問題來了,真正的晏歡去哪兒了?

厭煩也好,漠視也罷,劉扶光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——時至古神遠去的今日,世上真的沒有什麽存在,能動得了晏歡分毫。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,是晏歡傷勢未愈,便跑去修覆大日,以至傷勢持續加重到難以收場的地步,隨後叫人抓住機會,下手暗算了他。

……但是這樣也說不通,至善至惡互為掣肘,出於獨一份的感知力,劉扶光當然能夠察覺得到,那確實還是晏歡的身軀。

倒像真瓶子灌了假酒……所以,這假酒會是什麽來路?

劉扶光思索不出答案,轉而想起昔日周易的蔔算結果,他說“此事有顛覆之兆,前路蒙陰蔽霧、撲朔迷離”。如此看來,這個“顛覆之兆”,指的便是晏歡此刻的情形了。

某種程度上說,一個能夠駕馭至惡軀殼的存在,無疑要比至惡本身更加棘手,這實在不是當前的他可以應對的局面。

該怎麽破局?

劉扶光眉頭皺起,他心裏有個法子,決定試上一試。

數日既過,劉扶光臥在榻上,盯著日覆一日送來的湯藥。

藥碗通常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床頭,待他倒空之後,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“晏歡,你還不打算見我,”他陡然出聲,“多少天了,心情該平覆了罷?”

寢殿四周靜悄悄的,唯有紗帳在風中漫蕩,猶如飄幻的月光。

劉扶光垂下頭,他瞧著自己的手指尖,慢條斯理地道:“你若不來,我就不喝這藥了。”

想了想,他再補充道:“實不相瞞,這幾日的藥,我也是一口未動的。”

他說完這兩句話,便好整以暇地靠在軟枕上,等候著對方的回音。

不知過去多久,殿內明光一暗,陰影從四面八方翻湧匯集,在光潔的地面上,流淌如錯綜覆雜的蛛網,影子又聚合成高大男子的體型,無言地出現在劉扶光床邊。

“……你該喝藥的,”心魔沙啞地說,“這對你的身體有好處,早一點好,你也能早點迎回你的元神……”

“我要它,不是為了重新塞回肚子裏。”劉扶光打斷了他的話,擡頭道,“你躲著我,為什麽?我試著對你笑一下,原以為你會高興的。”

心魔難堪地梗著喉嚨,好半天過去,方神色覆雜地道:“我就是……太高興了,因此才覺得懼怕……原諒我,扶光,是我不識好歹。”

許多天過去,他一直在想,至善到底有沒有發現他的身份?他潛伏在這裏,無非是為了對方的親口承認,劉扶光不僅是至善,還是萬物靈長的人魂,倘若他肯認定心魔即是至惡本尊,那便與昔日真仙一樣,等同於親口為心魔封了正。到那時,晏歡縱有翻天的本事,又能翻到哪去?

心魔猶豫再三,一方面,他既想動手扯出至善的魂魄,直接洗了完事——不論真心假意,目的達到了就行,最要緊的是去完成倒轉光陰的大計;另一方面,他又遲遲拖著下不了手,說到底,至善於他的偉業有什麽妨礙?把他洗成兩眼空空的白癡,未免也太過可惜……

早知麻煩如斯,他一開始就不應當假扮成本尊的模樣,何至於今日這番刺手啰唣。

他忍不住問:“你方才說,你不想接納這顆元神道心……?”

“什麽時候騙過你呢,”劉扶光輕輕地說,“你也知道,我是從不說謊的人。”

心魔的眼眸微微一顫,他不願承認,他其實是被這句話打動了的。

他躊躇了很久,終於伸手掏進自己的胸口,取出一汪水晶剔透,金光熠熠的道心,慢慢遞到劉扶光面前。

“……它就在這裏,”心魔說,“既然你不是要勉強自己來吸收它,那交還予你,自是無妨的。”

劉扶光下床起身,他立在心魔面前,伸出左手,卻並未拿走,而是柔和地覆在其上,與心魔的手掌呈相對之勢。

“你要做什麽?”心魔猶豫半晌,好奇地小聲詢問。

劉扶光低聲道:“你一定很好奇,身為至善,與至惡對立對照的另一半,我所持有的力量,又是什麽樣子,對不對?”

心魔的眉梢一跳,那些柔軟的情緒皆如潮水退去,他即刻嗅出了不妙的氣息,正欲疾速抽手,但此刻再想後退,已是晚了。

劉扶光的手掌猶如天幕,心魔的手心猶如地坤,共圍著中間一顆元神道心,便如光輝四射的太陽。三者恍若磁石相合,驀然綻放出一道席卷八方、大放熾烈的金光!

心魔厲聲咆哮,遭受背叛的痛苦比天還高,幾乎壓過了他噴薄而出的狂怒,他嘶吼道:“至善,爾敢——”

黑暗劇烈爆發,仿佛失控的海嘯,瞬間淹沒了東沼的王宮、都城、國土、萬民……乃至整座日出湯谷,熙熙攘攘的人間世,如同橫無際涯的大海,尖嘯著吞沒萬物眾生。

但在所有人、所有物當中,唯有劉扶光神色平靜,猶如巋然不動的山岳,任由狂濤拍岸,駭浪翻湧。

無數金色的光點,渾如千億流星迸發,它們奔流於漆黑晦暗的天地之間,剎那映亮了劉扶光的面容與身體,他的衣袍與長發都獵獵翻飛,仿佛在曼妙地狂舞。

“乾羅怛那,洞罡太玄——”他的聲音回蕩上下四極,來往於亙古須臾的間隙,心魔竭力反抗,那諸世至惡的身軀,卻在元神散發出的強光下飛速消散。

肆虐的狂風吹徹了遍布微塵的世界海,這風不是靈炁與魔氣的風,亦不是歷劫赑風,而是善惡纏鬥,此消彼長所形成的混沌颶風,這股風卷過三千世界,在宇宙中接連爆裂出無比絢麗可怖的星塵雲海。

“別癡心妄想了,你殺不了我的!”心魔放聲怒吼,“用這法子耗空我之前,你就會力竭而死!”

他吼出這句話時,忽然就覺得心如刀絞。

殺了你的人是晏歡,奪了你道心的人是晏歡,將你留在鐘山崖底等死的人還是晏歡……一樁樁一件件,他才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禍首,你真要因他而滅我?!

金光化星,星又成線,恰如天孫織成的璀璨錦緞,無數金線刺破黑暗,劃出完滿圓融的曲線,從任何一個角度,封死了“晏歡”的退路。

“——萬法空寂,使我自然。”劉扶光面色慘白,近乎嘆息。

心魔身體大震,他一時楞怔,一時又覺不可思議:至善竟不打算對他下死手,耗盡了一顆元神的能量,只是為了將他封在此處?

說時遲,那時快,就在軀殼被封鎖,心境再遭震撼的瞬間,一條血淋淋的九目黑龍砉然破胸而出,穿折往返如迅捷的閃電,在眨眼間撲出金線的封印,來到了劉扶光身前!

心魔大喊一聲,驚痛交加,那只獨目瞪著晏歡,其間的恨意與怨毒淋漓盡致,幾近撕裂眼眶。

“走!”晏歡嘶啞地道,縛龍索將他切得遍體鱗傷,胸口仍然敞著一圈大洞,僅以龍尾卷著脫力委地的劉扶光,縱身向外沖去。

他沖出王都的那一刻,被黑暗洪流盤踞的東沼王國,便在不住盤旋、縮小,最後,再次飛速凝成了比棋盤稍大一點的形態,飛到了劉扶光的懷中。

緊接著,晏歡一頭撞破天穹,護持著劉扶光,就此竄進了茫茫浩渺的世界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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